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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于江湖

佚名 著

美文同人连载

长江豚,作为淡水中的最高等智慧哺乳动物,已经在大江中生活了2000万年。他们灵性、活泼、善良、聪敏,而如今,他们在这条伟大的长江中,已面临着种族灭绝的噩运。本书以长江豚族为第一视角,用他们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用他们的语言来描绘这个世界,用他们的感受来体验这个世界——这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我们能在书中看到他们的喜悦,他们的忧伤;他们的不屈,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生存,他们的成长。他们有过与白鲟族的惊心动魄的大战,也有过对于云梦泽的孜孜不倦的找寻;他们有过传说般的动人的岁月,也有过童话般的美丽的爱情。然而,大江的中央就要拦起一道叹息之墙,为了族群的生存,他们不得不沿着长江上溯,开启了一场两千四百里的远征。在这条漫漫的长征路上,一幕幕的离合...

主角:   更新:2023-08-07 19: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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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的美文同人小说《相忘于江湖》,由网络作家“佚名”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长江豚,作为淡水中的最高等智慧哺乳动物,已经在大江中生活了2000万年。他们灵性、活泼、善良、聪敏,而如今,他们在这条伟大的长江中,已面临着种族灭绝的噩运。本书以长江豚族为第一视角,用他们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用他们的语言来描绘这个世界,用他们的感受来体验这个世界——这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我们能在书中看到他们的喜悦,他们的忧伤;他们的不屈,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生存,他们的成长。他们有过与白鲟族的惊心动魄的大战,也有过对于云梦泽的孜孜不倦的找寻;他们有过传说般的动人的岁月,也有过童话般的美丽的爱情。然而,大江的中央就要拦起一道叹息之墙,为了族群的生存,他们不得不沿着长江上溯,开启了一场两千四百里的远征。在这条漫漫的长征路上,一幕幕的离合...

《相忘于江湖》精彩片段

:后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石沉溪洞中,在那迷宫一般的看不到尽头的曲折水道里,阿昕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却没有能够找到希望中的出口。汹涌的地下河水流像钟锤一样撞击过来,他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被巨大的水流抛向空中,昏沉沉的窒息感让他放弃了最后的生的努力,合上眼睛,纯粹的黑暗世界里,他看见了他的父亲。
那是他父亲生命中最后的半个时辰,他看见父亲像羊羔走进狼群一样走进了血森林。
阴冷的黑褐色包围了整个世界,血腥味和腐尸味混杂在一起,在林子里铺天盖地弥漫开来。陷阱密布上下左右,有的陷阱可以通过水流中的血腥味分辨出来,而有的陷阱因为还没有饮血,只是像一块普通的烂泥一样不动声色地埋伏在前面。可怕的二脚杀手隐藏在林子深处,一层层设伏好,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等待着要你的命。水流带来他们身上特有的气味,那味道像泥滩上没有孵化成功的乌龟蛋。林子很密,视线穿过去,只能望见黑褐色的林子间那一串一串穿梭不定的泡泡,像一条壮年的水蛇,熟练操控着柔曼的身体在林子里忽隐忽现。几株巴掌般大的金鱼藻被咬断了根,在林子里四处飘散,为杀手作着很好的掩护。一截水菰随着水流载沉载浮,漂进林子深处,悬在半空,像一枚预示着凶兆的黑太阳。
水昏沙浊,日月无光。
森林中布满密密麻麻的滚钩,数量多的像是夏日莲花湖中的一群群蝌蚪。滚钩用熟铁打造,森冷的钩弯像是一只只被扭断了脖子的泥鳅。钩尖细长而锋利,上面有拖拽过无数尸体留下的黯红色血迹,像是给刷了一层巫婆使用的油漆。
铁钩的分布毫无规律可循,像七月猛砸下来的急雨,四面八方都被笼罩,没有出口。阿荣开启声纳探测,四处都是冷冰冰的“嗡嗡”的金属回声,这种金属回声阿荣太熟悉了。如果说二脚是魔鬼的话,那么发出这种“嗡嗡”回声的钢铁就是魔鬼使用的最可怖的屠刀。他们用这把屠刀编织成各种嗜血如命的屠杀之网,在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地方对长江豚族实施着密集屠杀。二脚的屠杀手段五花八门,屠杀的对象包罗万象,仿佛杀戮是他们生来最大的乐趣。阿荣听过无数个二脚内部自相残杀的故事,每次屠杀死去的二脚比豚族整个种族的全部数量加起来都要多的多。当然阿荣更加切身感受到的是二脚对自己族群的屠杀——电鬼、投毒、夺命螺旋、迷魂阵、无泪水、血森林……心脏在急速跳动,阿荣赶紧停止了胡想。
阿荣在血森林里小心翼翼地游走,寻找可能出现的缝隙。他知道能找到缝隙的希望很渺茫。历史上有无数的豚被驱赶进血森林,其中能完好无损活着出来的绝无仅有。他脑海里清晰地印着弟弟阿耀的尸体从血森林里浮出来的情形:尸体因为水流的长久浸泡而变得滚圆,闪着苍白的光,在尸身上阿荣一个一个细细数出了一百零六道口子——血肉之躯给滚钩钉了一百零六个孔,鲜血从这一百零六个口子内缓缓流出,很快整个身子就给裹在一团血雾里,像桃花水母裹胁的婴儿。血迅速流尽,血雾渐渐散去,身体开始发白,水从伤口注入到体内,身体很快开始膨胀。当他们发现弟弟的尸体时,已经看不到任何一点血渍,只有那一百零六道伤口一个个裂开来像怪兽狰狞的嘴角。从阿荣的眼里看去,弟弟的尸体就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蜂窝……那个样子长久地印刻在阿荣脑海,在许多日子以后当他想起来都会忍不住弯腰抽搐,翻江倒海地呕吐。
鬼音突然在耳朵后面响起。阿荣摆动尾鳍迅速向森林的深处游去,深处的滚钩更加密集,已经很难找到容身的路径。觅路之际,忽然一阵锥心的剧痛,一枚铁钩钉入了阿荣的背脊,剧烈的疼痛让他产生了短暂的晕眩。他尝试着换个方向摆脱,钩上的倒刺更深地楔入身体,疼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看到鲜血从伤口涌出来,在身体周围布满一片殷红,像水中盛开一团火红的蔷薇。
“完了。”阿荣自己对自己说。
他能想象自己将会与其他那些被赶入血森林的豚一样有去无回,生入死出。他会被牢牢钉在森林里,在鲜血流动的汩汩声中失血而死,或者在血流干之前就已经活活闷死在水里。他的身体会像阿耀一样变得苍白,白得像一团迷雾。阿药阿璃她们四处寻找找不到他,他出门的时候她们还在等着他回去吃饭呢。不过没关系,等到江水浸泡久了,他的身体会像鱼膘一样浮起来,浮到水面上,她们总归会找到他的,虽然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但终于还是能回到家人身边,哪怕回来的只是尸体。而且他只要不多挣扎,身体就不会像弟弟那样被钉上一百零六道口子,好歹还能留下全尸,给她们留下些念想。
阿荣不怕死,他只是舍不得她们:他善良的妻子阿药,懂事的女儿阿璃,勇敢的大儿子阿昕,可爱的小儿子阿夕。
想到家人阿荣心中满是温暖,这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留恋。他憋足了一口气,身体一个前倾,用力一甩尾,“啪”地一声,尾鳍打在滚钩上,在滚钩荡出去的一瞬间他绷紧了肌肉,“嗖”地往前弹射出去,这时候,阿荣眼前一黑,电击般地疼痛销魂蚀骨,背脊上的那块肉硬生生地给撕扯下来,血淋淋地像块红手绢吊在荡来荡去的铁钩上。阿荣感觉自己就要死了,爆炸开来的疼痛感让他浑身抽搐,再也难以移动,他静静地悬停在那里,任凭血液流失,这让他感觉身上的力气都已经随着血液流了出去,痛感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回首望去,那块铁钩上挂着他背脊上撕裂下来的肉条还在往下滴血,一滴一滴像死神的眼泪。
阿荣嘘出一口气来,他摆脱了铁钩,这让他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能够冲出这片死亡森林,回家和家人团聚。
“阿药和孩子们一定还在等我回去吃晚饭呢。”他想。
他闻了闻四周的气息,没有想象中的鲜美的鱼香味,而是一股恶臭的阴郁的尸腐味。在他前方的无数错乱纷杂布置的滚钩上,吊满了一条条尸体,他们有青鱼、草鱼、团鲂和白条。这些鱼被钩子钉住,被钩上的倒刺卡住,越是挣扎,钩的越深,甚至会穿透脊背像串风铃一样把这些鱼的身体串在上面,让他们忍受着巨大的疼痛,看着身上的血一滴滴流尽,然后慢慢地死去。
有时候二脚会很快来收滚钩,把那些刚钉上钩还没咽气的鱼从钩上像拔水草一样拔下来,随手扔在船舱里。有时候他们下了滚钩却不急着收回,直到这些滚钩上挂满尸体,直到这些尸体流干了血变得苍白,又吸饱了水变得膨胀起来,然后开始腐烂。这时候的血森林充斥着腐尸的气息,越走进森林的深处,越是觉得魂魄正在离开身体,像是被森林里的无数怨魂召唤而去。这时候头开始发晕,尾鳍上不再有力气,连气息都开始憋不住了。老豚们说,这就说明魂魄要离开身体跑掉了。老豚们说,这个时候你不能不动,你要是不动的话你的魂就真的给那些其他的魂给召唤过去了,你要大喊,拼了命的喊,只有喊声可以惊跑其他的魂,只要那些其他的魂被惊跑了,你自己的魂也就会安心回来了。你再接着喊,你的魂就会乖乖地回到你的身上,然后你会发觉尾巴一抖,又有力气了。
阿荣大喊起来,他那尖锐的豚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江水被叫声惊起一层一层的波纹,像老母亲脸上的皱纹一样层层荡漾开去,真的感觉力气又回来了。
四周望去,血森林中依然滚钩遍布,像一排排尸体腐烂后剩下的骨架。滚钩随着江水的流动而不停地晃动,让找路的过程变得更加艰难。向上望,黑黢黢的滚钩链挡住了阳光,像一片浓密的乌云罩在头顶,游到哪里都躲不开这片乌云。他忽然特别想念阳光,想念阳光透过水波映在眼睛里那贝壳般的一片白白的圆。在大多数的时候那片圆就是安全的标志,它意味着附近没有血森林,也没有夺命螺旋,意味着可以放心自在地游走。豚族的诗人们最爱歌颂的就是太阳,他们把太阳叫做光明。
这时候,在阿荣的头顶,那片乌云之中再次响起了“突突突”的鬼音,鬼音很近,在森林里来回曲折,像一条条毒蛇缠住阿荣的脖子,阿荣浑身打了个冷颤,更要命的是,在这群毒蛇的后面传来了夺命螺旋的声音。
能让豚整夜整夜做噩梦的不是魔鬼,而是夺命螺旋。
夺命螺旋的声音瞬间在森林的四周响起,像忽然从森林中爬出无数的怨魂前来索命。
阿荣看准方向,急速往前游去。他一直是个游泳的天才,在水里急速绕过障碍时他根本不用睁开眼睛。他对自己发出的声波有着极为敏锐的预判能力,能够在发出声波后迅速跟进而不需要一段时间的回声等待。他的邻居们都跟他比赛过,没一只豚游得有他快,他们都说阿荣是五十年来最优秀的游泳冠军。
现在他知道,在血森林里,在二脚面前,再强的游泳冠军也比不上一缕水波。除了滔滔江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二脚的魔爪。
在鬼音的追迫下,阿荣调动全身的潜能用最快的速度往前游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信念,一个豚族共同的信念:宁可死一百次不要让二脚抓住一次。
因为二脚对你的折磨会让你后悔从娘胎里钻出来。
渐渐地,鬼音又轻了下来,阿荣的冲刺居然把捕鱼船甩到了身后,紧接着,在头顶上射来一道明晃晃的亮光。阿荣努力睁大眼睛,他看到了贝壳一样的圆圆的太阳。
那是一轮象征着光明的太阳!
他让疲惫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中,打算恢复些力气就能够回家了。他忽然特别想念他的妻子,像呼吸一样特别迫切地想念。
他和阿药从小就认识,在一起玩耍,一起成长,用二脚的话说,这叫青梅竹马。五岁那年,正值年少的他带她去看庐山五老峰,经过鄱阳湖口的时候他带着她看那江湖一线分明的奇景,他拉着她的手一会儿从清澈的湖水游到浑浊的江水,一会儿又从江水里冒出来游进清清的湖水。他们沿着江湖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作着波纹运动,像两道藤蔓不断地缠绕着一棵大树。那年的水位特别浅,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触到湖底的泥沙。他俩刚刚进入湖口,迎面冲过来一队接一队的挖砂船。那一艘艘船擎天一般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将湖中的通道堵得死死的。挖沙船开动引擎,一阵阵吱嘎作响的金属摩擦声让豚的牙齿直发酸,湖底的泥沙被大面积的搅动起来,像二脚在湖底丢下了无数的炸弹,“嘣”,这儿一篷狼烟,“嘣”,那儿一篷狼烟,一块静静的湖面瞬间变成了让人窒息的战场。那清浊分明的江湖分界线逐渐消失了,两边的水流变得一样的浑浊。再过一会,那条分界线又出现了,那是因为湖区的浑浊程度完全盖过了江面。在这片沙尘暴中,阿荣根本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阿药在哪个位置。他发声寻找,声音完全被“吱嘎”的酸牙的金属摩擦声压制住,接收到的回音紊乱驳杂,已经无法分辨东西南北。湖床被一片片地掀翻,湖底的鱼蟹等小动物们纷纷逃离,在看不清方向的沙尘暴中惊恐失色,四处乱窜,小动物们失去了家园,而他们俩,则失去了彼此。
直到四年后的一天,阿荣正在跟鬼谷子诉叨着做梦的事,他梦到水中涌出一轮圆荷,荷上盘旋着两只蜻蜓,蜻蜓飞到一块儿绕着圈,荷叶中间一颗晶莹的大水滴里面有一个心形的倒影。鬼谷子说,这是很显然的暗示,预示着你就要和亲人团聚了。阿荣马上想到了阿药。这么些年,阿药的影子始终萦绕心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他曾经无数次地在鄱阳湖中游弋,从旭日初升游到夕阳西下,他沿着漫长的鄱阳湖岸不断地巡游,祈祷着在这浩淼但又浅显的湖水中出现阿药那动人的身影。记不清自己寻找过多少次了,只有每一天的巡游重复,像永不停息的时间给大树刻上一圈一圈的年轮。
他一次次地从湖口小心翼翼地绕过幢幢鬼影似的一艘艘挖沙船,游向那天高云淡的鄱阳湖深处。在那里,他一次次地仰望湖西岸拔地而起的庐山五老峰,高崖万丈、直上云霄,奇松乱云、凌然天空,飞瀑如练、白石如屏。他说要带她来看这壮美的景色,却不小心把她丢了。
他一次次地来这里,立在湖心,像座雕像般立着,湖水在他的四周缓缓流过,波纹离离,飘散远方。太阳从他的左边转移到右边,阳光灿灿,落日熔金。他在漫无边际的鄱阳湖的中心呼唤着阿药,阵阵呼唤带着亘古的苍凉。就这样,许多天过去了,许多年过去了,渐渐地他把这样的寻找当作了一种仪式,一种祈祷的仪式,除了祈祷,他已经对寻找不抱有任何希望。
当四年之后,忽然有一天,以解梦著称的鬼谷子告诉他,就要和亲人团聚了,这让他感到一种极度地不真实感,然后他回过头来,看见阿药正在冲他微笑。
…………
后来阿药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刚生下来时,他俩傻傻地看着,丝毫不敢动弹,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生怕她只是一个在远方闪闪发亮的奇迹,生怕她只是一个稍微扰动就会消失的脆弱幻景。他们欣喜地看着婴儿那颜色淡淡的背脊,白里透红的脸颊,皱皱的玫瑰花蕾似的嘴唇,看着她眯成一道缝的水灵灵的眼珠在圆鼓鼓的眼睑后面滴溜溜地转动。最神奇的是,她的身体有着琉璃般半透明的金色光泽,于是他给她起名字叫阿璃。阿璃像她的母亲,美丽善良,乖巧懂事,在她会捕猎的那刻起,她就懂得把捕获的最好吃的团鲂和松江鲈留给父母。当她有了弟弟之后,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带着弟弟游戏追逐,保护他们的安全,教给他们逃生的本领,姐弟间的感情就像冬日的阳光,温暖而融洽。
阿昕是早上出生的,他像是和太阳约好了似的,一个从母体内一个从地平线下同时探头冒了出来,于是,阿昕注定了天性的阳光。阿荣觉得阿昕很像他,健壮、勇敢,有胆识,而且还和他一样喜欢看星星,每次当他看到射手星座的时候,他总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别人问他笑什么,他会昂起脖子,扬起头来,骄傲地说:“看,我的守护星座!”
阿夕的出生是在晚上。那一天,太阳就快沉下去了,江水开始逐渐变得平静。这时候,一声嘹亮的啼哭一下子划破了江面的寂静,就像一颗长尾巴的彗星划过天际,阿夕的啼哭惊醒了所有豚的睡眠,大家都在议论着小家伙怎么能有这么嘹亮的啼哭,他是不愿意来到这个日渐浑浊和喧嚷的世界么?在最初的啼哭之后,阿夕开始学着哥哥的模样没事就躺在水面上看星星。在静静的星空下,阿夕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小豚向大豚的转变。终于能够辨清星座的他在水里游动的时候趾高气扬,像个得胜将军。当哥哥姐姐谈论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会加入进来,边听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当你跟他说到某个复杂问题的时候他会眨两下眼睛表示他在思索。如果你加以解释,他会先知先觉般地点点头,“嗯。”如果你没有下文,他依然不愿意表露出他的稚嫩,他会点着脑袋轻声告诉你,“知道啦。”
当他的哥哥耍着他玩的时候,吃了亏的他也从不向父母告状,他不喜欢被别人看作小孩子。他会跟阿荣解释说,“哥哥没有欺负我——我们是在切磋。”
想到这里阿荣笑了。阿药给他添了多么可爱的孩子,而且还是姐弟三个。有三个小孩的家庭在如今的豚族里面算是很稀罕的了,这让他整天像陷在沙子里的瓷片一样陷在家庭的温柔之中,在无比幸福的同时,也让他觉得或许自己已经老了。他想,他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单独出来捕猎了,阿药也不会同意自己独自出来的,这背上的伤恐怕也不允许——想到背上的伤,他立刻感到了强烈的疼痛。必须赶紧回家,回到清水区,否则伤口在这浊水中很快就会感染。
阿荣努力辨认方向,他发出声波,谨慎地等待着回响。等了许久,惊讶地发现四周传来的都是危险信号。他试着向前摸索,无论哪个角度,四周传来的都是危险信号。他感觉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很奇怪,刚刚已经冲出了血森林,不应该在森林之外还有陷阱,正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可怕的鬼音再次传来,夺命螺旋切割水流地啪啪声由远及近。
阿荣确定他还在二脚的陷阱之中。虽然摆脱了血森林但是马上又面临着更艰巨的考验。他很快想到了四周都是危险信号的原因,唯一的可能是,他闯入了定置网。
定置网因为只能进不能出而被豚族称为迷魂阵,是二脚又一种常用陷阱,一般与血森林并不同时使用。因为极少有谁能从这两种陷阱中的任何一种逃出去。阿荣不知道为何这次自己同时撞上了这两种,他的身体已经因为失血而极度虚弱,他已经不可能再从迷魂阵中突破出去了。
一入血森林,从此无声音。
一如迷魂阵,前世枉托生。
等待他的要么是被捕,要么是死亡。
鬼音像电击一样让他的心跳加速。他抬头望见捕鱼船黑压压地像座山似的遮住了天空。
宁可英勇死,绝不苟且生。
阿荣静下心来,让脑子里再一一回想阿药和孩子们的面孔,在心底里一一和他们拥抱、亲吻,最后吻到阿药时,他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他们分隔了那么多年,梦一样的重逢让他一直担心这真的是个梦,战战兢兢害怕梦醒的时刻。想不到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是想念她们,分开一会会就会想念,没有经过生离死别的人不知道离别的伤痛,但他不怕死,他毕竟有过完整的幸福的家庭,比起许多其他死在二脚手上的豚来,他要幸运的多。
阿荣鼓起最后的力气,往后弓身撤步,然后奋力前冲,在短距离的滑行之后奋力跃起,高高窜出水面,定置网在他的身子底下迅速倒退,他跃过了一道网,跃过了两道网,终于在第三道网前坠落下来。他被缠在了定置网上,被紧紧裹住,越挣扎越是被裹紧,直到再也无法动弹。有一道网缠上了他背上的伤口,血再次流了出来,他已经不觉得疼了。豚族把这可怕的陷阱叫做迷魂阵,是因为据说世界上最轻盈的魂魄都飞不过一道接一道天罗地网的环绕。阿荣是豚族游泳的冠军,拥有最为强健的腾跃,可是也只能突破两道网的封锁,当第三道网横亘面前的时候,即使尚在空中,他已经闭上眼睛,彻底绝望。他的身体被缠在了迷魂网中,很快感到了呼吸困难,这时已经没有办法浮上水面呼吸了。由于极度的虚弱他也已无法长期闭住气,他的肺部在叫唤,向他呼唤氧气,可是已经无能为力了,没多久阿荣开始陷入昏迷。他觉得昏迷就像做梦一样,只不过梦到的是一片苍白,像血森林里的尸体。
慢慢的苍白消失了,身子忽然变轻,轻得往上浮了起来,圆圆的太阳射下一道垂直的光柱,像架梯子接引魂魄飞过去。于是阿荣就如燕子似的飞了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飞的感觉,他知道飞走的是自己的魂魄,其实魂魄也是向往光明的,没有谁喜欢那黑暗而冰冷的地方。
就在魂魄往温暖的太阳飞去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凉,越来越凉,如冬天江边结出的冰块。
那片苍白在瞬间变黑,一刹那给一块黑色的布幕遮住,一切都失去了光亮,沉入一个永恒的黑暗世界。
就像暗无天日的石沉溪洞中一样,永恒的黑暗。
阿荣死了。


:鬼谷子是豚族最伟大的解梦者和最准确的预言家,尽管他已经是个瞎子,但他仿佛可以用他那完全失明的眼睛看清整个星空,他的预言依然是准确得如同清明时节必然降临的细雨。只是后来他似乎对预言逐渐厌倦了,把这件事情交给了他的弟子百川。那些上了年纪的豚们都充满敬意地称鬼谷子为先生,而那些年轻豚们大体还没领教过庄先生神奇的预言,更不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都嘻笑着喊他“瞎子先生”。曾经有许多豚想跟先生学习解梦的本领,先生都笑着拒绝了。先生总会问,你觉得长江和银河有什么共同点?那些想拜师的豚并不觉得相隔天上地下的两条河有什么共同点,直到有一个叫百川的年轻豚说出了自己的答案。百川说,我觉得通过观水和观星都能将伟大的预言了然于胸。
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用完全失去了感光功能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豚说,谁都不能将伟大的预言了然于胸,你能够做到的,是发现命运的轨迹。
百川说,先生,我想跟您学习的就是怎样通过观水和观星来发现命运的轨迹。
先生说,如果你真的想学,我可以教给你,只是,等你学会了将预言了然于胸,你未必会感觉得到欣喜。
百川说,怎么会呢,老师难道你不因为拥有这样的能力而欣喜么?
先生说,我没有欣喜,当你了然了命运,剩下的就只有悲哀!
百川被先生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他看到先生的脸上像被太阳近距离炙烤过一样黑亮。
他从心底里面不愿意相信老师的话,他和所有的年轻豚一样,相信预知未来是一件神圣而充满魅力的事情,他没有问先生说的悲哀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作为预言家首要的条件是不要多问。
他珍惜跟着先生学习的机会,当先生在无月的静夜用一双什么都看不见又似乎什么都看得见的眼睛对着银河指指点点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魔力,魔力催起的水浪让他连呛了几口水。他看到星空下的先生像是暗流里的黑珍珠,黑夜更加增强了他浑身散发的独特的光芒,他在璀璨的星河下淡定而静穆,一动不动像只年久失修的航标。这种无声无息的静穆让百川感到发自内心的感动,在这个二脚横行肆虐无忌的世界里,星空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和信仰,他愿意相信,透过繁密的星河,他们可以得到一切伟大的启示,英雄的启示,能够拯救豚族于水火的启示。当想到这个神圣的使命,百川总会为自己感到由衷的自豪!
终于,先生带他来到了摘星洞外的观星台,在这个所有豚的眼中蕴藏着可以开启整个宇宙奥秘的钥匙的神奇之地,先生平静地说道:世界需要一个地方,使我们能够站在冬季黄昏中,对宇宙的寒冷和沉寂肃然起敬,这个地方就是观星台。
这一刻,百川对先生膜拜得五体投地,他感谢娘亲逼着他东行扬子江找先生拜师学艺,虽然他并不明白母亲的深意。母亲让他跟师傅学艺十年,满了十年才准回来见她。他问母亲为什么要学满十年,那可是半辈子啊。母亲只是微笑着让他多跟师父亲近,她说,“他是妈妈的一位故人。”

这一天,阿药决定去找鬼谷子,因为阿荣离开的时间太久了。
阿荣是前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走的,临走的时候,阿荣说,我去弄几条鱼来,孩子们都在长身体,不能老是让他们挨饿。
阿药没有说什么,她看到孩子们听说父亲出去捕鱼的时候眼睛里都冒出了光。她知道这段时间孩子们很少有吃饱肚子的时候。
近些年来,随着二脚屠杀令的颁布,整个豚族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艰难,确切地讲,整个长江水系所有豚类和鱼类的生活都一年比一年艰难。
这些艰难来自于江中夺命螺旋的日益增加,来自于二脚投毒和电鬼的无所不用其极,来自于无泪水的铺天盖地,来自于吸沙王的肆虐横行,来自于血森林的遍布,这些艰难让江中的鱼类种群数量急剧减少,同时也意味着豚族食物来源的日益萎缩,原来一天巡游两公里就能够吃得饱饱的,现在需要来回二十公里才有足够填饱肚子的食物。而且,夺命螺旋和鬼音对捕食的干扰尤为巨大,无数的豚因为捕食过程中夺命螺旋的干扰而前功尽弃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作为长江中最聪明的动物族群,豚类的捕食效率向来极高,一击致命是所有健康成年豚的必备指标,而现在,就算再有经验的猎手也往往需要五六次的尝试才能获得一次成功,因为夺命螺旋实在是太可怕了。在这个时代来到世上的豚类孩子们真是悲哀,他们在千锤百炼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之前不得不整日忍受着饥饿的威胁,只不过因为更为可怕的二脚的存在,饥饿才显得不那么致命,往往会让年轻豚们忽略掉。
自从那次相隔四年的再会之后,阿药和阿荣是铁了心不愿分开来了,阿荣对阿药念起那首来自久远的二脚先辈的诗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药很喜欢这首诗,每次看到阿荣就会想到这首诗,她是多么希望两个人的生活能够像诗里写的那样美好安详。他们很快有了三个孩子,在这个二脚当道的世界,已经很少有豚的家庭有三个孩子了,他们为此感到骄傲,在这个豚族数量急剧减少的时代,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像过节一样隆重,好像是整个豚族的孩子一样。只有豚族自己知道孩子降生并生存下来的不易,阿荣和阿药因而在族群里倍感荣光。
孩子们在两人的精心呵护下健康成长,然而随着他们的日益长大,食物短缺的问题越来越严重。除了阿夕,阿璃和阿昕都逐步具备了独自捕食的能力,但是阿荣觉得他们的捕食技术远远不够。“现在不是以前啦,”阿荣常常对孩子们说,“你们的捕猎绝不允许一点点错误,不然丢掉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你们的生命。”
“只要夺命螺旋存在一天,这种情况就会持续一天。”
阿荣知道,优秀的潜行和捕猎以及辨别鬼音的技巧都是在一次次地生死考验之下得出的经验和教训。这东西不像游泳的泳姿,靠教是教不来的,只有切身的体验才能让那种些微的回声差别的记忆像对水流的记忆一样牢牢印刻在心底,从而演变为一种本能。可是有多少条命能够经得起这样生与死的考验?
阿荣常常替孩子们担心,他们显然还不具备精确辨识夺命螺旋的能力,更何况,长江现在进入了极其危险的二脚开捕期!
据哨子的情报讲,那几天二脚已经在大江中全面开捕,随处可看到无数的捕鱼船横七竖八游弋在大江上,他们像久不闻腥味的恶鬼,将血森林、迷魂阵、电鬼全部使出来,动用所有能够想出的属于二脚的方法,将屠刀伸向他们眼里能见到的一切动物。一幕幕残忍屠杀变得像流水一样自然,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切,无论老少,一概杀光。
那段日子,豚类因为看到身边太多的鲜血而变得双眼通红,孩子们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身体躲在江底的淤泥里,屠杀的恐惧像密封的口袋让他们几乎窒息。
正是在这段日子里,阿荣的三个孩子日渐消瘦,尤其是阿夕饥饿加上惊吓,开始发烧,浑身无力,嘴里小声地嘀咕着什么。阿璃把耳朵凑过去,她听到弟弟的嘴里一直在说:“我跑不动了,姐,我累了。”
那天阿药草草地给一家人做好的晚饭,主菜是长在江岸边的寻梨草。阿夕一口都没吃,全身一个劲地发抖。阿荣说,“我去找些鱼来,阿夕需要营养。”阿药说:“可现在是二脚的开捕期,出去捕鱼太危险了,外面到处都是二脚布下的陷阱。”
阿荣说,“我知道,二脚是我们世代的冤家,可是为了孩子们,他们就是设了天罗地网我也不怕。”“再说”,阿荣兴许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又或是宽慰妻子道:“二脚的目标主要是鱼,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
阿药虽然不放心但也没有办法,她说:“阿荣,要不你先吃点东西再出去吧。”
阿荣说:“不了,我去去就回,你们等着我带好吃的回来。”
阿药说:“那我们在家等你回来再吃饭。”
阿荣一个一个看过他们,微笑着说:“好,你们等我回来吃饭。”
那天傍晚,一家人守在一起等阿荣回来,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天黑下来,等到银河铺开,等到虫鸣蛙叫,一直等到天色发白都没有等到阿荣。
阿药对阿璃说:“你带弟弟先去睡吧。”
阿璃说:“那你呢?”
阿药说:“我再等会,你们的父亲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阿璃说:“妈,我陪你一块等,让弟弟们先睡吧。”
阿昕和阿夕先睡了,阿昕醒来的时候天已昏暗,整个白天快过去了,阿昕看到母亲和姐姐都守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屋外,在屋外灰暗迷蒙的水气里,一直没有出现父亲的身影。
那天晚上,阿昕陪姐姐和母亲一起守在家里,他们的晚饭始终没动,他们记得阿荣临走的时候说“你们等我回来吃饭。”
所以只要他不回来,他们将一直等下去,因为阿荣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他答应的事情从来都是言出必践,他教育孩子们说,言而有信是男子汉的本色。
只是这一次,阿荣注定要让孩子们失望了。
第二天,直到深夜,阿荣还没有回来。阿昕出去探听消息去了,阿夕和阿璃陪母亲在渐渐逼近的暮色里继续等待着,无望感随着暮色升上来,阴郁而灰沉。
阿璃一直在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阿药神情恍惚,没有注意到女儿的表情。
阿夕看到姐姐像是要说什么,再看看母亲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问:“姐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啊?”
阿璃看了看弟弟,转过来望着母亲,轻声说:“妈,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阿药把空洞洞的眼神收回来,应道:“噢。”
阿璃说:“我梦到有一个身影沿着河岸一直往下漂,漂啊漂啊,比我游的还快,我跟在他后面喊他,他回过头来看我,我感觉他好像是父亲,可是仔细看去却看不清到底是不是。他朝我笑笑,又转身漂走了,漂远了。”
阿璃心里想的一句话没敢说出来,不过母亲很快帮她说了:“老豚们说过,如果在梦里看不清某个豚的脸,说明他已经不是活豚了。”
尽管事先知道这句话,但是听到母亲忽然说出来,阿璃还是浑身打了个哆嗦。
母女俩没有再说什么,她们不敢再说下去。两个豚安安静静地守着晚饭,无望地等待着父亲、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第三天,阿昕探听消息回来了。家里静悄悄的。他看到母亲守在那里,保持着两天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瞪着眼睛往外看,一会看看左,一会看看右。阿昕问,“妈,你还在等爸爸呢。”阿药点点头。阿昕凄然道,“爸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阿药似乎早已知道,转过头去,轻轻地一声叹息,眼角缓缓滚出一滴泪来。
在阿荣离家的第三天傍晚,阿药找到了鬼谷子。
鬼谷子问:“你是来解梦的吧?”
阿药点头。
鬼谷子问:“你梦到什么了?”
阿药说:“梦到他,阿荣,跟我们分离开来,再也不回来了。”
鬼谷子摇了摇头:“你这不是梦,是思。梦是无意识的呈现,思是有意识的预感,尤其是女豚的思,本身就是一种预言。”
阿药紧张道:“我又没有学过预言,怎么能够预料到未来呢?我一定是在胡思乱想。”
鬼谷子说:“我们每个豚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预言不过是能看到轨迹的远端而已,它并不能改变什么。”
阿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鬼谷子问:“你现在想知道结果吗?”
阿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说:“我并不是非得看星星才能算命,根据水流的变化一样能够预言,好的预言师无论白天或黑夜都可以做到。”
阿药焦急道:“那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出事了?”
鬼谷子发出长长地一声叹息,然后说出了一个方位。他感到阿药的身体发出剧烈的抖动,导致周围的江水形成涌动的波浪一下一下拍击过来,像是无声的抗议。
鬼谷子说:“你不要去了,你弄不动的,让阿昕和他三叔一道去吧,他们能把他抬回来。”
阿药默然不语,许久,勉强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她忍住眼泪,向鬼谷子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阿昕看着母亲从鬼谷子那里回来,待在家里怔怔地望着水底,一言不发。
阿昕问母亲出了什么事,母亲缓缓告诉他那个方位,然后对他说:“去找你的姐夫,让他带你去找你爸。还有,别忘了喊上你三叔。”

千山已经跟阿璃结婚了。豚族的传统结婚年龄是五岁,阿璃他俩算是晚婚的了。
千山有严重的痛水症,只要剧烈运动,痛水症就会发作,肌肉会变得石头般僵硬,动一下钻心地疼,要躺在那里休息老半天后才会自己恢复过来。这个奇怪的病让千山的一生都活在一种别扭当中。他不敢全力捕食,不敢尽情畅游,不敢觅食过远,谁都不知道这个奇怪的病会在什么时候发作,而一旦发作起来,剧烈的疼痛不说,整个身体像被点了穴道那样僵化在那里,随时都会发生危险。所以,他的日常生活简单而缓慢。慢慢地游动,慢慢地靠近猎物,慢慢地发动攻击。很低的捕食成功率让他成为别人的笑柄,缓慢的生活节奏更是让他跟这个族群显得格格不入。他充满了自卑感。确切地说,他从生下来的那天就是带着自卑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是头朝外先生出来的。
豚族都是在水中生产,尾部先出来,然后是身体,最后才是头部,只有这样的生产顺序才能让幼豚不会一生下来就面临窒息的危险。
千山头部先入水,还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但他却觉得很自卑,他从小就跟人家不一样。他生下来甚至不会呼吸,是母亲嘴对嘴把氧气灌进了他的肺里。他的生命中第一口空气便是来自于母亲。他永远忘不了他的母亲,伟大的母亲。
当同龄豚早已经可以独立捕食的时候,瘦小的千山甚至连一种顺畅的游泳姿势都不会。他自己都看得出来,他的游泳姿势又蠢又笨,像一只老年的乌龟,游着游着一会侧向这边,一会倒向那边,别说捕猎,就是能够控制自己不被水流冲撞到礁石上去就谢天谢地了。
让千山感激的是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他的笨拙,她总是鼓励他,为他的每一点点提高而高兴。“千山,”母亲总是微笑着看着他说,“别气馁,三天前你连绕过礁石都不会,可刚刚你已经学会冲刺了,多么漂亮的冲刺!”母亲隐约皱了皱眉,又重新打开微笑,赞许地对他说,“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做到独自捕猎了。”
千山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母亲的胃癌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尽管胃部强烈的疼痛让她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但面对儿子,她总是保持着最慈爱的笑容,让他在这个不幸的世界里总能够在内心的最深处感受到那无形的温暖。
痛水症是在他学会冲刺之后尝试第一次捕猎时发作的。那时他对自己的冲刺已经觉得很有把握,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能够如此自如地掌控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是的,母亲的不断鼓励让他的进步很快,使他从一开始的沮丧到现在的充满信心。他认为是时候展现出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能力了,开始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捕猎。
结果当然是失败。
尽管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向猎物慢慢靠近,算好了猎物会发现他的时间点和距离,算好了猎物发现他以后的反应速度,它会向哪个方向跑,他将从哪个方向截击,它的冲刺速度会有多快,他从慢慢靠近到突然加速的反应时间有多长,它会不会在中途突然变向。他算好了,他全都事先计算好了。于是他出击。
然后他在刹那间感到了浑身肌肉的僵硬。像是突然间身体被石化了一样,就在那一瞬间,动不了了,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像突然扎根一样定在原地,任凭大脑一直指挥,就是不动。
接下来就是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
那是痛水症的第一次发作。后来他知道,从他与众不同的头先出来的那一天开始,痛水症就伴随着他同步来到了这个世界,像是觉得豚类的痛苦还不够似的,上天让这个族群再加上一种难捱的怪病。
那一次发作,过了大半天才恢复过来,千山被这个怪病吓坏了,差点淹死在水里。他完全没有想到事先练习成功的冲刺变向和变速这些看起来极为复杂的技巧会在突然之间全部失灵,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从眼前逃走,路线完全在他的预判之内。本来他一定可以成功的,一定可以。
他遗憾地看着猎物走远,对自己这个僵硬而痛苦的身体忽然生出了深深的厌恶。
只有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
母亲总是能有办法捕到他最爱的松江鲈。每次都是让他吃而她自己不吃,她总是说自己在捕猎时已经先吃过了。可千山从来都不清楚母亲到底有没有真的吃过。
他是后来才发现母亲在一天天瘦下去的。
那时候他只知道只要离开了母亲,他一定会饿死。痛水症让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很快遗忘了刚刚掌握的冲刺和变速的技能,又回复到游泳一歪一歪的蠢笨姿势的状态,躲在偏僻的角落里,一直靠着母亲的捕猎而活着,看着母亲精疲力竭地捕猎到一条条肥美的鲈鱼,然后用慈祥地目光看着他整条吞下去,再打一个美味地饱嗝,然后母亲就会微笑起来,仿佛这个饱嗝是她打的一样。
如果那个时候你要跟他讲,嗨,你将会有一个媳妇,就是阿璃,他肯定以为是你疯了。一个连豚族本能的游泳都不会的豚还指望媳妇,做梦吧你。甚至,他都开始逐渐淡忘了自己曾经满心向往过的在江面上逐浪,唱着最美好的歌谣在浪花中跳跃,他淡忘了自己曾经还会在礁石群间敏捷的变向,他觉得自己是个被世界抛弃了的豚,什么本事都没有,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都要靠母亲,他觉得所有的豚都会笑话他,不敢去认识朋友,不敢去豚多的地方,他怕别的豚会看不起他。宁可自己一个人待在江边的梨花树下,静静地望着天空出神。那时候他在想:
除了母亲,这个世界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阿璃。
他相信这是天意。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干涸的鄱阳湖口一带觅食。不经意地抬头,就看到了阿璃。
救阿璃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像箭一般冲了过去,他都根本没想过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快的冲刺速度。事后回想起来才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的满脑子的颓丧就在那么一瞬间被推翻了,只想到救她。
至于整个过程,乃至他为此差点送命他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不想去记得,他唯一记得的是后来阿璃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阿璃娇弱的身躯紧紧地拥抱着他,在他的怀中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
然后,整个世界在他的脑中都化作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他都不记得她当时还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被他的义举感动得流泪,她有没有问起他的名字。他只记得后来她走了。她又白又小的身影走远了。他看见她沾满泥水的鳍,很嫩的、青色的尾鳍。江水浅黄,远处有一道隆起的波浪。她朝那里走,永远不可能走出他的视野。因为他也在走,他觉得她是个精灵,在前面引他。
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望着那个永远走不出视线的纤弱的影子,他在心里说,我愿意为你而死。

阿昕到离豚院找到了三叔。
自从以失去半个背鳍的代价赢得天门山战役的胜利并走出白荡湖之后,三叔就长期待在了离豚院中。在伤口逐渐恢复之后,他成为了离豚院中妙手回春的医生。
离豚院里满是二脚手下侥幸逃脱的豚类,每只豚都几乎失掉了半条命。他们聚集在一起,聚在离豚院,把这个院子变成一个可怕的地狱。他们要么是瞎子要么被割掉整个长吻,要么断掉了整个尾鳍,当然,也有像三叔这样,被切掉了半个背,其他豚喊他“半背叔。”
其实阿昕很喜欢跟三叔待在一起。三叔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经历让阿昕羡慕不已。他喜欢缠着三叔给他讲故事,讲那些从前的故事,美丽的故事;讲他历险的故事,惊魂的故事。听着那些如江水般跌宕起伏的故事,阿昕感到自己的人生也像这天上的云彩一般多姿多彩起来。
可阿昕又害怕去找三叔,他实在不愿进入离豚院,那里面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豚们让他寒毛直竖。当他在院子里游动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屠刀握在二脚手上随时从背后捅过来,穿胸而过,他能看得到刀锋从胸口贯穿而出,然后在惊恐中死去。
每次从离豚院出来,阿昕总会做噩梦。
而他的姐夫千山在离豚院一直做着三叔的助手,帮助照看院里的那些残疾豚。阿昕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用心地听着瞎婆婆没完没了的关于她的孩子的唠叨。
阿昕找到他们说:“妈妈让我请你们一起找我爸去。”
三叔和千山听阿昕叙述阿荣出猎的情形,叙述一家人等待阿荣归来的情形,叙述阿药找到鬼谷子之后回家的情形,然后阿药告诉他一个方位,让他来找三叔。
三叔听完叙述已经知道阿荣定是被迷魂阵缠绕,窒息而死。
他们找到阿荣的时候,阿荣已经死去多时,他的鲜血早已流尽,背脊上的伤口的肉往外翻出,像一面破碎的镜子。皮肤给水泡得一片苍白,像掉落水面的月牙。他的脖子给迷魂网死死缠住,脑袋冲了出来,像一截萝卜拔出一半。在挣扎的过程中尾鳍又给另一道网缠住,于是他的身体彻底失去了自由。肺里的氧气逐渐用尽,再也不能浮上水面呼吸,他死的时候一定很想家,因为他的脖子直直地伸出来,几乎长了一倍,这样他与家人的距离多少可以缩短一点。
三叔挑出关键的几段网线用牙固定住,然后让千山和阿昕轮流用力去咬。“我的牙口不行了”三叔说,“你们使劲咬,我让它动不了,别怕。”阿昕一边咬一边哭,三叔听着他呜呜的哭声说,“咬断了再哭,你只顾着哭牙齿就不利索了。”
阿昕就忍住了哭,将悲伤化作愤怒,用尽力气咬这些网绳,缠住阿荣脖子和尾鳍的两段网绳都给咬断了,阿荣的身体终于自由了。
三叔长叹了一口气,说:“迟到的自由,终归也是自由。”
千山背着阿荣的尸体回家去。
阿昕跟在后面,看着父亲惨白的尸身,忍不住又呜咽起来。
“爸爸死了”阿昕呜咽着不停地说,“三叔,爸爸死了。”
“三叔,你说爸爸到底作了什么孽啊,死得这么惨。”
三叔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睛也滚过了浑浊的眼泪。
“他作孽就在于他和无泪水化的二脚生活在了同一个时代。”三叔睁开眼,悲怆地说,“这是我们豚类共同的罪孽。”
他重复道:“我们都将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突然死去,因为我们和无泪水化的二脚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这是二脚最幸福的时代,也是我们豚类最惨痛的时代。”
“这个时代,任何的许诺都毫无意义,因为与二脚相伴,生命脆弱犹如一粒粒气泡。”
“那我们还要生下来干吗?”阿昕不甘心道,“难道生下来就是等死么?”
“等死,至少说明你还活着,”三叔说,“在二脚手下,能活着就是奇迹,每一只活着的豚都是位大英雄。”三叔拱了拱阿昕说,“你能好好活下去,你也是位大英雄,我们豚类的英雄!”
阿昕愣了半响,丝毫没体会到英雄的感觉。
他看到千山背着阿荣的尸体笨拙地往前游,就凑上去问他:“姐夫,爸爸死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千山回头望了望他,缓缓道:“阿昕,两年前,我母亲死的时候,我也问过你一样的问题”千山叹出一口气,“不同的是,我问的是我自己。”
“母亲当年受到重金属流污染,得了胃炎,当时她正怀着我。为了让我少受影响,她一直拒绝食用可以减轻痛苦的苦心草。后来我在她的肚子里越长越大,而受到金属流的污染,水中能捕到的食物却越来越少。得不到改善的江水污染以及每时每刻对食物的疲于奔命让她的胃炎转化成了胃癌。那个时候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每一次吞咽都会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但是为了我,她一直像没事一样捕食,硬生生地忍住了痛楚。后来我出生了,我出生的时候很不顺利,母亲说是胎位不正,头先出来。为了不让我呛死,母亲改变了豚族生产的习性,浮到了江面上生产。江面上的危险不说,光是离开水流挤压之后生产的苦楚就该是怎样的揪心啊!好在我总算是生下来了,母亲赶紧嘴对嘴替我呼吸氧气,看到我费力地甩开头,可以用自己的鼻孔呼吸了,母亲欣慰的哭了起来。”
阿昕是头一次听千山说起身世,听到他的母亲居然得了胃癌,忍不住地难过,他想说,胃癌岂不是好不了了吗?他忘了千山刚刚说过,两年前,母亲就已经去世了。
“你知道的阿昕,我一直都很笨,尤其是在遇到你姐姐之前,我甚至都没有过一次成功的捕食。我一直托庇在母亲的羽翼之下,无知无畏地做着她的累赘。”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母亲得的病是胃癌,居然忍心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她费尽辛苦给我捕来的食物。母亲在我的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她的痛苦,她总是微笑地看着我,从来不怪我不会冲刺,从来不怪我不会高速变向,从来不怪我泳姿丑陋,更从来不怪我不会独立捕食。她对我总是很耐心,很耐心地教我,很耐心地鼓励我,很耐心地给我演示,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你知道吗阿昕,我最难过的就是当时不知道母亲已经病的那么严重,她每次捕食回来总是在一边看着我吃,自己不吃。我问她她总是说吃过了。我以为她是骗我说吃过,其实她那时就已经是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她每天都在变瘦,每天都在憔悴,可我不关心,我只关心自己,我只关心我的漂亮的泳姿、机敏的变向,我只关心我在兴奋地冲刺后肌肉僵硬的剧烈疼痛,我痛地叫了出来,我不知道母亲听到我的叫声之后总是在默默流泪,她一直以为是她害了我,是她让我头先出生,生下来就得了痛水症,她对我满怀内疚。她从来不怪二脚,从来不会怪她的胃部炎症最初是由二脚的重金属流造成的,也从来不会怪重金属流造成的食物减少让她不得不为捕食付出更大的努力才导致了胎位的异常,她从来不怪它们,母亲就是这样,像对我一样慈爱地对待这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从来不会给她相应地回报。”
千山抹了下眼泪,接着说道:“后来母亲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就去找苦心草采给她吃,嚼碎了逼着她咽下去。她吃了之后胃里面翻江倒海地难受,全部吐了出来,一地的苦水。晚了,吃什么都没有用了。”
母亲终于躺在那里不能动了,她瘦弱的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蜷缩在那里,像受了风寒似的一阵一阵地发抖。于是,我再一次尝试捕猎。
我走到鄱阳湖湖口一带,那里的水面严重干涸,水道狭窄,形成了一道道深沟。我潜伏在沟中狩猎,就是在那一次,无意间遇到了你的姐姐……
早就听说过你的姐姐,阿璃,但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她长的像她的名字一样美丽。
她说,谢谢我救了她。
她不知道,其实应该说感谢的是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用的豚,什么都不会,我很看轻自己。到这里捕猎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之下想碰碰运气。直到遇到你姐姐,她说,谢谢我。
她轻轻地说出这几个字,在我听来却充满了份量。她没有看不起我,她告诉我知道原来我活着还是有价值的。
后来我看着她走远,走远,我的心情像江水一样澎湃。这么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躲着别人,一直担心别人的嘲笑和看轻,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可以。
我像重新活过来一样,一翻身捉住了身边窜过的一条鲢。
我带着猎物兴冲冲回家。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的捕猎,难以想象的激动和兴奋,我迫不及待地想让母亲知道,想看到母亲的欢喜。
我原以为母亲会难以置信,没想到她看到我捕捉到的鲢鱼居然那么平静。她只是勉强抬了抬身子,微笑着看了看我,她说,“孩子,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没有得到预期的表扬,心里难免有些失落。我把鲢喂给母亲吃,母亲说,“孩子,这是你捕到的鱼,妈妈一定要尝尝。”母亲艰难地张开嘴,努力张大到一条鱼的大小,我把鲢喂给她,她欣慰地含笑咽下,咽到一半的时候,咽不动了,我看到她嘴角抽搐着,闭上了眼睛,眼角滴下眼泪。
我再喊她,她已经听不见了,再怎么喊都没有用了,母亲就那样死了,那条鱼她只吞下一半就死了,她的胃已经烂得容不下一条鱼了。
她的脸上至死还挂着微笑,那是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分明看到她流泪了,毕竟不甘心,她辛苦抚养的孩子,她将不会再看到他长大,不会再看到他长成一个何等健壮的少年,娶一个何等漂亮的媳妇……
阿昕想问,后来呢。但是一想,后来岂不就跟自己现在一样,凄凄惶惶,不胜悲凉。只是自己还有姐姐,还有弟弟,还有妈妈,而千山呢,当时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想到这里,阿昕不禁替那时的姐夫感到难过。
于是,他问出来的话变成:“姐夫,你说豚死之后会不会有灵魂?他们的灵魂会回来看我们吗?”
千山默默无语地看了看三叔。
三叔说:“你爸会回来看你们的,他依然会陪在你们身边,只是你们听不到他,也看不见他。”
阿昕问:“那爸爸的灵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三叔说:“只要听到东林寺的钟声,他就能找到你们,找到家。要是找不到的话,你们就到寺边去等他,你们会感觉到他的。”
千山说:“可是,你姐姐和妈妈看到父亲的尸体,该有多难过。”
阿昕说:“那怎么办,我们不把父亲背回去吗?”
三叔摇摇头:“豚族的悲伤是隐藏不了的。孩子们,”三叔换下千山继续背负着阿荣的尸体说,
“我们必须学会哭泣,也许,那就是最高的智慧。”


:柳树在春风里,飘荡着嫩绿的长条,萦萦飞絮,要飞上一两个月,飞絮还没飘完,柳树都已绿叶成荫。树荫下有一个古老的渡口,二脚族给这个渡口起了个名字叫“柳溪野渡”。在这个渡口后面,是一座同样古老的寺庙,叫东林寺。东林寺的院墙中有一幢高高的钟楼,楼上安放着一只据说比寺庙的年代还要久远的大钟。钟声会在每天早晨日出之前响起,无发二脚每次敲钟都敲一百零八下,据说这样可以化解二脚族一百零八种恶业,还可以化解世间的一百零八种苦难,这些苦难之中有一种叫做生离死别。
多年以前,豚族并不住在东林寺所在的扬子江徽江段,而是住在更为上游的荆江,鄱阳湖口石钟山下。后来因长江中游挖沙猖獗,二脚的挖沙船横行无忌,不仅让水域日渐萎缩的江河湖道愈加危险,而且挖沙直接导致鱼类在河床湖床最钟爱的沙地产卵场的毁灭性破坏,鱼类资源急剧减少,食物短缺,豚族守着诺大一条江居然难以找到足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尤其是后来二脚的大型采砂船“吸沙王”的大规模投入使用,一次作业就可将水深30米、半径60米范围的沙石吸个精光,形成直径达100米的大坑,河床被如此破坏,鱼类根本找不到地方产卵,螺蛳、小蚌这些鱼类的美食全被吸尽,湖底“沙漠化”,连飞鸟也失去了食物来源。再加上荆江一带无泪水基地的建设和肆无忌惮的重金属流直排入江,导致大片江面成为不毛之地。为了避免重金属流带来的各种疾病,也为了寻找更多的食物,这支豚族选择了往下游迁徙。后来,他们来到了扬子江,在老洲和大通洲之间有一段江面,二脚稀少,没有无泪水基地,并且有一段夹江,可以避开二脚的夺命螺旋主航道。这儿的水质并不比荆江更好,只是这段江面没有挖沙船,所以他们可以找到足够的食物,维持生存下去。这就足够了。于是,这支族群在扬子江定居下来。渐渐地他们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再后来,他们来到了柳溪野渡,听到了东林寺的钟声。第一次听钟时,他们感觉非常神奇,那是无发二脚与豚族共通的声音,那是连通天国的声音。无发二脚们背依寺院,也许可以在想象中的佛光里,体会到夕阳西下时那种厚实的温暖吧。城子说,这钟声充满了诗意。先生说,这钟声可以接引魂灵升往西方极乐世界。
阿昕最早知道东林寺的钟声是因为城子,城子是当代豚族最具才华的诗人,他探身出来迎风吟唱的身姿是那么优美,美得像无声江面上荡漾的月光。
城子说写诗需要诗境。“生在这个时代真是诗人的悲哀”城子说,“因为诗境太难找了。”
阿昕就他问:“以前的时代是不是诗境遍地?诗境很重要么?”
城子说:“以前的豚族,那些诗界的先辈们,写出过那么多那么美的诗歌,四处传唱,现在再也没有这么多优秀的诗歌了,因为诗境没了。”
“云梦泽曾经是他们最完美的诗境。”城子充满向往地描述到:云和山的彼端,梦与幻的泽国。洋洋万里碧波,二十八组岛屿,座座岛屿各有千秋。水中有游鱼无数,堤上有呦呦鹿鸣,泽中满溪满荡的金莲子与离香草,岸边是铺天盖地的珍珠梅和素心兰。空中飞鸟翔集,像在展示舞蹈的华章。泽中云遮雾绕,云雾之中一座座小山小岛若隐若现。岛上野花芬芳,彩蝶翩跹,不同的花的香味直透到水底里来。林子里传来悠扬的黄莺的歌声,歌声婉转清脆,像一粒粒石子砸在水里溅起的朵朵水珠。有的岛上会有一方茅棚,里面住着隐二脚。隐二脚们有些像无发二脚,他们每天的事情都是读书写字,耕地与采药,他们的读书声朗朗清韵,像水中的菱角一样饱满动人。他们还会吹笛,笛声悠扬,让豚冥想,像遥远的水天处升起的一朵白云。用二脚的话说,这不叫升起的白云,叫禅意。
用冉香的比喻就是,“隐二脚乃空谷之幽兰。”
偶尔,隐二脚也会摇一支小舟下泽,去集市上卖药,再用卖药得的钱买米买布。
隐二脚的小舟行在烟波浩渺的云梦泽上,就像一枚树叶漂泊在池塘里,轻轻地,缓缓地,在宁静的水面上不时传来一声一声细橹裂波的回响。先辈们喜欢隐二脚,喜欢这像树叶一样轻柔的小舟,喜欢桨声勾起水波的欸乃声,像婴儿的呢喃。
先辈们会跃出水面上来和隐二脚打招呼,隐二脚会笑着挥手,嘴里说着先辈们听不懂的话,七个字一组七个字一组,摇头晃脑,抑扬顿挫。有时候,当隐二脚摇着小舟回来的时候看到先辈们还在,他会从舟上的竹篮子里拣出几条鱼来赠给先辈们享用美味。先辈们便以优美的歌声回报给隐二脚。在二脚的语言里依然保留着这一次次唱和的记忆。他们直到很久以后把那种频率高的发音称作“海豚音。”
“这就是诗境”城子说,“永远消失了的美丽绝伦的诗境。”
城子对云梦泽的描述让阿夕同样印象深刻。
阿夕最喜欢听三叔讲起豚族伟大的旅行家十方的旅行故事,当他认识了城子后,又最喜欢听城子念诗。这一天,他听到城子说美丽绝伦的云梦泽诗境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不禁一阵急急忙忙地惋惜。
“哎,可惜了。”阿夕问城子,“云梦泽已经消失了,那一定还有尚未消失的诗境罢?”
城子说:“离我们这里比较近的一处据说在下游当涂采石矶,母亲说过,采石烟雨最是迷离。还有一处最无与伦比的远在金沙江,那里远离二脚远离无泪水,那里山高水急,生命高贵而神圣。”金沙江太远了,阿夕知道,那要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直游去,从春天开始至夏天结束,才能够到达。
城子说到西行,总是很兴奋:“沿着长江一路往西,一直游到远在西天的金沙江,穿过大雪山夹峙的峡谷,看夕阳的光芒从一线的天空洒进大江,好像是西天尽头金色的天堂。”
城子憧憬道:“看一眼西天的金色的大雪山,那是我最大的梦想。”
“哇奥,”阿夕由衷的赞叹道,“城子哥哥你的梦想真伟大,哪一天我也要有你这么伟大的梦想。”
城子拍拍阿夕的肩膀,骄傲地对他说:“记住,我们这一生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于是城子带他游到柳溪野渡,在回环往复的钟声里,城子喃喃道:
愿死者在钟声中魂归天国;
愿生者在钟声中涤尽悲伤;
愿天常生好二脚,愿二脚常行好事。
城子对阿昕说:“也许,这里才是我们最后的诗境。”
后来,让死者在钟声中魂归天国成为了豚族庄严的仪式。因为随着二脚的愈加凶猛,死去的豚越来越多,恶业越积越厚,不安的魂灵在大江之上四处飘荡,无处安息。它们需要这超度的钟声,这能够沟通生死两界的钟声,这是逝者的需要,更是生者的心愿。

在一个清爽的早晨,江面飘着一层氤氲的白雾,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东方的天际已经给未出的太阳映得通红。雾水打湿了青草,然后在草上化作一滴一滴的露珠,河边青草上的露珠顺着长长的草叶滚下来,压弯了整条叶子,然后“咚”地一声跳进了河水中。河面泛起轻轻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
阿昕姐弟陪着为悲伤摧毁的母亲来到东林寺听钟。
东林寺里面生活的无发二脚跟普通二脚不一样,他们不屠杀,也不喜欢无泪水,他们以慈悲为怀,以善良和虔诚渡众生,把自己当作一艘渡船将恶之此岸的二脚渡到善之彼岸去。他们的祖师甚至宁愿割下自己的肉喂鹰而不忍让鹰捕食兔子。
难以想象二脚中间还有这样一群无发族的存在,他们跟普通二脚的区别简直像豚族和二脚的区别一样大。
在柳林之下的碧波中,小玉已经早早守候在了那里。看到阿昕他们过来,小玉迎上去,想说上几句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泪水盈眶。
她帮忙扶着阿药,一边去劝慰伤心的姐弟。一会儿城子也来了,他感叹道,要是二脚能放下屠刀,我甘愿化身无发二脚族,日日敲钟,颂经赎罪。他替小玉扶着阿药。小玉放松了压抑,忍不住哭出声来。
柳树上有对黄鹂好像被惊醒了似的从胸前温暖的羽毛中抽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看看太阳还没升起,又接着做刚才的美梦。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笛声。凄迷哀婉,神为之伤的兰若笛。
阿昕和城子迅速抬起头来张望,在东方火红的天空下,他们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谁比他们俩更熟悉这个笛声的了。
第一个听到这声音的是城子。那是一个圆月之夜,城子在翠螺山下的姑溪河安静地赏月,原野和山脉被月色勾勒出朦胧的轮廓,忽然就听闻遥远的月下传来了笛音。那笛音是那么的寂寥与感伤,让豚一听之下就再难忘记。城子循声而去,笛音若隐若现,如同江水的波纹,又像是天上的月亮,你往前进了,它便往后退着。始终隔着那远远的距离。
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城子在心里评价。
后来城子跟阿昕说了这事,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像天上的仙女吹奏的曲子。于是第二天城子带着阿昕一起去前天晚上的地方等待笛音的出现,月过中天也没有等到。后来他们又一次次地去等待,始终没有等到笛音的再次出现。
城子说,“那晚准是仙女下凡了。”
他笑着对阿昕说,“你小子运气不好,没有机会见识仙女了。”
阿昕反驳道,“你不是也没见过吗?”
城子仰慕道,“闻其声如见其人,她长的一定像她的笛音一样美。”
兰若笛,是被载入太古遗书的三大上古遗音之一,与碧澜叶和箜篌编并称于世。据说,这三大古音而今俱只剩一豚能够演奏,便是清江青青的碧澜叶,武落钟离冥廖子的箜篌编,以及姑溪河冉香的兰若笛。
在无尽的仰慕中,城子献给了这位仙女一首美丽的诗歌,《飞翔》:
当第一片落叶落在你身前
当第一滴泪水滴在水里面
当第一次你仰起脸说我的故事甜
这是哪一天
你未知的前生隐约在梦里
你摇醒我问我我们的年纪
你望着我抚摸我说这是张怎样的脸
这是哪一年
你穿过流水飞翔让翅膀挡住太阳
把江湖和大海通通遗忘
独自在夜里疯狂
你穿过流水飞翔让翅膀挡住太阳
把笛声和歌谣通通遗忘
独自在月下神伤
事实上,第一个见到她面的是阿昕。
那一天,阿昕在江上一直没有寻找到猎物,他一路往东游去,不知不觉游到了姑溪河口的珍珠滩。
那是一个初夏五月,水丰草长的季节,时近黄昏,天空由蓝转暖。姑溪河口,老松佝偻,野花盛开,沄沄流水,一溪清樾。岸边那一丛一丛的蔷薇花正当盛放之际,一溪火红,透天彻地。河畔的紫藤也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阿昕为这美丽的花海惊叹不已。他游到花丛下,紫藤花没兜住的阳光细细碎碎洒了他一脸。阿昕抬头,看花与花将一整个天空裁剪成一颗一颗淡蓝的星。
他忘掉了捕猎,就那样懒洋洋地躺在珍珠滩晒太阳。透过珍珠滩薄薄一层水面,像盖着一床不冷不热的被子。
暮色愈厚,夕阳映着江面斜斜浮动着星星点点跳跃的光芒。借着明明灭灭的光影,阿昕欣赏着河边密密匝匝开得娇滴滴的蔷薇花丛,那璀璨妍丽的胭脂色连厚实的暮色都快压不住,香味更是浓得化不开。
阿昕贴近身,想将这一片花的香甜都偷进肺里,却蓦然停住,一阵幽幽地淡淡地香悄悄地从这浓烈蔷薇香的深处慢慢沁出来。
拨开直垂至水面的花丛,他初次见到了冉香。
冉香没想到花丛的对面有人,她正为这美丽的世界惊叹不已、幸福无限的时候,忽然看到花丛中探出来一个脑袋,不由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仔细看去,这颗脑袋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然后,没等阿昕开口,已转身离去。尾鳍轻摆袅袅婷婷,就像清晨美丽的河面升起的一阵青烟。
阿昕只恍惚地看见她回过头来,丢给他一个迷人的笑。
从此,他爱上了翠螺山,爱上了姑溪河。
这以后只要有空他就往翠螺山这边跑,就像城子一有空就守在月下的柳树林一样,守候着那份心中的神圣。
当阿昕后来跟城子说起这次碰面,城子为他们的初次相见赋予了诗的意境:这么静,比落叶还静。我踏上我的浪花,浪花踏着,尚未落地的雪花,轻如幻影,本来是去远山拾梦,却惊醒了,梦中的你。
却不料到,这首诗倒是成全了阿昕与冉香的再次相遇。那是一次雨后,姑溪河腾起阵阵白雾,袅绕到翠螺山腰,天上有阴云团团贴着山尖掠过,投下青一阵灰一阵的影子。
阿昕再一次沉浸于美景之中,忘记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他竖起身子,拨开浓密的紫藤花条,看到远处江面上雾还未散去,将远山浓重的熏色一一晕染开,这景象使得空气闻起来都有股墨香。
真想写首诗,阿昕想。
“真想写首诗”,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从河对面传来,他吓了一跳。声音的主人,有着纯青色皮肤和恰到好处比例的身材,立在一丛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旁,望向他刚才望着的方向,那正是阿昕朝思暮想的冉香。
阿昕永远忘不了她回头的一瞬。许是听见了河对岸的声响,她急急地转过头来确认,两豚的眼神相遇,她并没有避开。她看向他的样子,像在阅读一首古老且不朽的诗,一个字一个字,读得认真而坚定。那张脸并无惊人的美艳,但柔和的五官让人可以轻易想见她拥有亲和、温厚的个性。
相看无言,时间在两人之间默默地流淌,沉淀着世界所有的声音。
她身上的淡淡幽香随着她的目光慢慢传递过来,那么熟悉的味道,他不忍一下吸尽。
她突然一笑,面如桃花。她说,“原来是你。”
这四个字被风拉得很长,曲曲折折地钻进阿昕的耳朵里,就像被粗砺的波涛和同样粗砺的岁月掩埋的小小码头千百年来响起了第一回泊船声,整个码头突然苏醒。
阿昕也笑了,说,“是,是我。”
她跳跃起来,跃过贴向水面的一枝花束,花束被弹开,阿昕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一点不如她香。
她说完走了,从栀子花下穿了过去,带出的水纹像一道道蛛网缠住了阿昕,将他越缠越紧,他知道,他已经情网深陷了。
从那天起,阿昕又爱上了小雨天,更加爱上了雾气中淡淡的翠螺山,爱上了湿地的气息和河滩上湿漉漉的小石子,爱上了每一枝贴着水面的栀子花和那撩人的花香。

东方的天际越来越红,像有谁在天上放了一把火,熊熊的烈焰铺张开来。
这时的柳溪野渡,豚族们都过来为阿荣送行。
河面上雾气渐渐弥散开来,往外飘进了寺院的黄墙,打湿了钟楼的钟锤,有无发二脚穿着布鞋无声地爬到楼上,用手擦去木柄上的水珠,然后捋起袖子,拉过了锤绳,
“——当!”钟响了。
黄鹂扑打着翅膀从枝头惊飞,很快消失在雾气中的田野里,太阳像被拎了耳朵似地立马从地下爬出来,融融光芒像把扇子一样扫过江面,江面就像施了一层妆粉,马上变得艳丽起来、跃动开来。水中的鱼儿闻到了这层妆粉的味道,纷纷醒来,伸起懒腰,于是整个水面缓缓荡漾,草叶上的水珠被照得一粒粒宝石般闪闪发光,雾气在这水波荡漾中散去,钟声一下一下响起,无发二脚纷纷忙活起来。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钟声里,曾经的悲伤总归会像雾气一样散去,温暖的希望终究会像阳光一样到来。
阿昕知道,三叔让他带母亲来等父亲的灵魂其实是想让无发二脚的钟声驱散她的悲伤。
钟声起,一声一声,历数着轮回。
钟声里,豚族一起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你听那柳林的钟声
美丽的黄莺止步,率性的歌唱止步
聪明的二脚止步,伟大的文明止步
脆弱的世界正在休息
你爱她就离她远走
把松软的土地还给森林
把清澈的水流还给江河
让自然的生命死在自然的手里
就像让我们死在亲人的怀中
歌声里,阿荣魂归天国。
阿药与阿荣曾经生生分离了四年!对于豚来说,四年几乎相当于二脚的十二年了。四年之后的重逢让他们几乎以为上天是仁慈的了,然而仁慈的上天又开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玩笑,把这一切瞬间夺走,毫不留情。
在钟声里,阿药大声地哭了出来!

东林寺的钟声脉脉悠远,飘过了柳树林,飘过了珍珠滩,飘过了白荡湖,飘过了莲花湖,一直传到了远远的烟雨滩。
那个时候,小布正约着拉雅在等候清晨的日出。
他们在滩边守了没多久,一轮红日从江上蓬勃而出,用神奇的点金术,让整个河流成了一条流金的河。半天的云彩像着了大火,殷红绚烂,紧接着光芒万丈的太阳赤身跳了出来,大江的春色被和盘托出。
江山无限。如画的风景流淌着天然自由的气息。
远处的木屋中有炊烟袅袅升起,环绕着树梢,弥漫在田野,悠远而宁静。
在这片宁静的气息中,他们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钟声。
“是东林寺那边?”拉雅问。
“是的,阿昕的父亲,阿荣死了。”小布说,“他们都聚集在一起为死者送行。”
拉雅一家和小布阿昕他们并非一个族群。拉雅一家四口世居烟雨滩,和扬子江的小布阿昕他们这支族群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后来小布因为在一次途径烟雨滩时碰巧一眼看到了拉雅,此后便频频过来找她约会,拉雅才从这个年轻豚的口中知道了许多生活在不远处的大通洲翠螺山下的另一个豚类族群的许多传奇的故事。
小布对拉雅是典型的一见钟情,他在与她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铁了心的爱上了她。他觉得她的眼中带着夏日的溪流才有的那种明媚光泽。他寻找各种机会接近她,讨好她,跟她讲一些翠螺山下的趣闻轶事。
于是拉雅知道了东林寺的钟声,知道了他们全族从鄱阳来到这里的大迁徙,知道了精通预言术的鬼谷子先生,知道了他们为死者送行的庄严的仪式。
拉雅从不拒绝他的邀约,她喜欢听他讲那些故事,那些看似平常的事到他嘴里就能义正严辞地讲出一番别样的波澜壮阔来。但是她会谨慎地对待这个翠螺山下的小伙子对她发起的爱情攻势。任他的攻势多么猛烈,她总能用柔和的太极手法一一化解。
她的办法就是——
小布说:“拉雅,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只看你看了一眼,可是这一眼胜过看别人的千眼万眼,只要这一眼,连你微笑的时候露出几颗牙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拉雅笑了下,然后问他:“刚才我露出几颗牙齿?”
小布愣了,想了半天说:“刚才我没注意。”
拉雅得意道:“看,你骗人呢。”
小布辩解道:“刚才我正在想别的事情,真没注意。不像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印在脑海里,清清楚楚,当时你朝我微微一笑,露出上面的七颗牙齿。”
拉雅生气道:“你约我出来心里却还要想着别的事情,可见心不诚;你说第一次见我如何如何,第一次如何我都不记得了,我都不记得对你笑过,你偏要如此如此说,可见意不正;”
“你的族人们都在为死者送行而你却在这里约会,可见行不端。——”
小布急道:“我有这么不济吗拉雅?”
拉雅笑而不答。
小布解释道:“我约你出来心里自然是想着你的只是刚才突然听到钟声响起分了神;我老是说第一次见你正说明对你的印象之深;至于东林寺的送行,妹妹小玉早就过去了,用不着我再去了。所以,你说的几条都不成立。”
拉雅没有跟他狡辩,而是问他:“小布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小布又被问愣住了,说:“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拉雅撅着嘴道:“没有理由你还不如喜欢一条鲢鱼好了。”
小布笑道:“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美丽。”
拉雅瞪视着他问:“你确定只是因为美丽?”
小布迅速地运转着大脑,赶紧纠正道:“当然——不是只因为美丽。”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是拉雅”小布在思虑半天之后感觉这句话破绽最少。
拉雅微扬起头道:“是拉雅便怎么了?”
小布道:“拉雅自然是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拉雅呵呵笑道:“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呢?”
小布说:“比如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身在迎春花丛中,迎春花本来是很平常的,可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丛花看起来是那么鲜艳美丽。”
拉雅说:“我喜欢迎春就是因为它们的平凡低微,随处可见。淡淡的黄,并不起眼,但是一丛一丛地绽放开来,自有一番别样的味道。平日里,哪怕我正在飞速的捕猎,只要见了路边花开,都要停下来,极恭敬地细细欣赏赞叹一番。所以,在我的捕猎区域内,迎春花下的鱼群特别多。
小布赞道:“你有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拉雅苦笑道:“世上哪有常开不谢的花?”
小布接道:“但世上有永不凋谢的爱情。”
拉雅问:“真的会有吗?”
小布收敛了笑容,正式道:“当然有,迎春花本身就是一场永不凋谢的爱情。”
他的眼神穿过了寂寥的历史尘埃,穿过了二脚的漫漫文明史,说道:“那是二脚历史上很久远的故事了。很早很早以前,地上一片洪水,庄稼淹了,房子塌了,老百姓只好聚在山顶上。天地间整天混混沌沌,连春秋四季也分不清。”
“那时候的帝王叫舜,舜叫大臣鲧带领二脚治水,治了几年,水越来越大。鲧死了,他的儿子禹又挑起了治水的重担。禹带领二脚察找水路的时候,在涂山遇到了一位姑娘,这姑娘给他们烧水做饭,帮他们指点水源。大禹感激这个姑娘,这姑娘也很喜欢禹,于是就成亲了。禹因为忙着治水,他们相聚了几天就分手了。临走时,姑娘把禹送了一程又一程。当来到一座山岭上时,禹就对她说:‘送到什么时候也得分别啊!我不治好水是不会回头的。’姑娘两眼含泪看着禹说:‘你走吧,我就站在这里,要一直看到你治水成功,回到我的身边。’大禹临别,把束腰的荆藤解下来,递给姑娘。姑娘摸着那条荆藤腰带,说:‘去吧,我就站在这里等,一直等到荆藤开花,洪水停流,我们再团聚。’”
“大禹离别姑娘就带领二脚踏遍九州,开挖河道。几年以后,江河疏通,洪水归海,庄稼出土,杨柳发芽,二脚终于可以安定生活了。大禹高高兴兴连夜赶回来找心爱的姑娘。他远远看见姑娘手中举着那束荆藤,正立在那高山上等他,可是,当他到眼前一看,那姑娘早已变成石像了。”
“原来,自大禹走后,姑娘就每天立在这山岭上张望。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从来没走开。后来,草锥子穿透她的双脚,草籽儿在她身上发了芽,生了根,她还是手举荆藤张望。天长日久,姑娘就变成了一座石像,她的手和荆藤长在一起了,她的血浸着荆藤。不知过了多久,荆藤竟然变水青、变嫩,发出了新的枝条。禹上前呼唤着心爱的姑娘,泪水落在石像上,霎时间那荆藤竟开出了一朵朵金黄的小花儿。”
“荆藤开花了,洪水消除了,属于二脚族的春天到来了。大禹为了纪念姑娘的心意,就给这荆藤花儿起个名叫迎春。”
拉雅为这个故事陶醉了,她又忍不住问小布:“这是二脚族的故事吗?这是真的吗?”
小布说:“我一直相信是真的。我相信即便残忍如二脚,也依然会有美好的爱情。我相信是因为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到。”
拉雅侧头问:“做到什么?”
小布微微扬起嘴角说:“为了心爱的姑娘,哪怕化作石像,失去最宝贵的自由,我会在所不惜。”
拉雅说:“吹牛吧。”
小布笑笑,坚定地说:“我会的。”
拉雅说:“证明给我看。”
小布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用我的自由可以换来你的幸福,我会毫不犹豫。”
只是,小布怯怯地问拉雅:“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拉雅说:“我还没想好呢,过两年再说。”
小布说:“过两年,那不是就少了两年了吗。”
拉雅说:“什么意思?”
小布说:“过两年再说,那我们不就好好的少了两年快乐的时光了吗。”
拉雅说:“有这么严重吗?”
小布说:“有啊,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快乐。”
拉雅笑道:“干嘛自己为难自己。”
小布摇摇头:“不是我自己为难自己,是你自己为难自己,为什么不愿我做你男朋友?”
拉雅说:“也没有不愿啊,我就是还没想好。”
小布说:“是你眼界太高了吧。”
拉雅说:“也许就是我眼界高吧,我希望自己的意中豚是个大英雄。”
小布叹道:“一直以来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豚族的英雄,像父亲那样,金戈铁马,纵横江湖。可惜,我没有生在那个豚鲟大战的时代,做不了英雄了。”
拉雅说:“二脚当道,正是需要有豚挺身而出的时候啊。”
小布说:“没用的,再大的努力在二脚面前不过是一阵无声无息的空气。”
拉雅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会,说:“讲讲你父亲的故事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个大英雄的儿子。”
说到父亲,小布一脸的崇敬:“我的父亲,是我从小就崇拜的英雄。”
八年前的那场惊天动地的豚鲟大战,白鲟族突然发难,它们的东征部队从川江东来,一路横扫,所向披靡。白鲟的战斗力之强让豚族难以招架,再加上他们的队伍数量上占据着明显的优势,豚族节节败退,先后丢失了川江、三峡、汉水、洞庭,连荆江也被鲟族占领了大半。再往后退,就只剩下扬子江了。这时候,父亲愬挺身而出,将各支江段的豚族集合到一起,改编了一支精锐的联军,操演了一套极具攻击力的战术,明令军法,整装前进。先是鄱阳一战,佯败北撤,引诱白鲟东征部队孤军深入,而后集大军于天门山峡口,在峡中设置二十八宿大阵,当鲟族部队全军进入峡谷,一声号令,峡口被大军封死,谷中二十八宿大阵发动,能征惯战的白鲟族立马慌了手脚,阵型大乱,纷纷被缠在二十八宿之间,自顾不暇。这场战役父亲投入了豚族联军的全部力量来对付白鲟族的精锐。战斗到午夜时分豚族发动了总攻。惯于夜战的豚族利用声纳的优势很快便控制了战场的主动权。鲟族在黑暗的夜色里只是凭着本能四处乱窜。一场大战从午夜直杀到黎明,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战斗结束了,豚族联军大获全胜。是为天门山之役。正是这场战役摧毁了白鲟族最强大的一支力量,扭转了整个战局。此后豚族联军转入反攻,节节西进,雪夜奇袭香溪、东洞庭伏击、黄陵庙遭遇战,到最后的赤壁决战,大大小小十一场战役,终于把白鲟族重新打回了川江,与豚族签订了和平约定,再不敢越过夔门一步。鲟族与豚族就此两不相范。
从此,豚族成为长江流域无可争议的王者种族。
父亲在身经百战,百战百胜之后,成为豚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将军,豚称天门将军。他为豚族守护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天门。
停了会,小布问她:“你说,这算不算大英雄?”
拉雅拍手道:“算,算,嫁人就要嫁给这样的英雄。”
小布只有苦笑。
拉雅问:“后来呢?”
小布道:“什么后来?”
拉雅说:“你父亲,后来呢?”
小布说:“后来牺牲了。”
“哇”拉雅捂住嘴,说,“不好意思啊,我原本以为——以为英雄是不会牺牲的。”
小布摇摇头,说:“要是父亲还在,肯定要骂我没用的。”
“怎么没用啦?”
“连女孩子都不会追。”
拉雅“噗哧”笑出声来,说:“我要做你的女朋友啊,除非——”
小布“蹭”地立起身来,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替我摘下金色的月亮。”

阿夕最喜欢往小布家里跑。他最喜欢的事情有好多,最喜欢听城子读诗歌,最喜欢听他讲雪山的壮美,最喜欢听三叔讲传奇的传说时代。
要是都没人理他,他会自个去找一处地方,咕嘟着嘴,去听喓喓草虫声。
阿夕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他最怕别人因为是小孩而看不起他,因此他总是装作个懂事的大豚一样。当谈论的话题技术含量比较高而他又觉得装懂会让大豚看出来的时候,他便会第一个凑上去问为什么,当别人告诉他答案后不管他弄没弄明白,他总会“哦”地点头,说,“知道了!”
因为“知道了”三个字老挂在嘴边,以至于别人都笑着称他博思第二。“为什么是第二?”阿夕问别人。
因为“博思第一”“知道了”的东西比你还多,不管什么他都是知道了,而你要问别人之后才知道了。当然只能排第二啦。
“没关系”,阿夕摇了摇鳍,说,“我就让着他点好了,这种小事有什么好争的。”
小布是他打心底里佩服的一个,他喜欢听小布跟他讲打仗的故事。
每当小布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如何指挥大军,如何令出法随,如何布置伏击,如何组织冲锋,如何强攻,如何突袭等等,阿夕总是无限神往地眼神崇拜地望着小布说,“你看起来真像个大将军。”
他看到小布对他的赞扬没什么表示,他便去找到小玉,错漏百出地跟她转述他刚刚听到的故事,然后他拍拍胸脯对小玉说,“你哥哥看起来真像个大将军。”
小玉说:“哥哥从来不跟我讲这些,他在家里总是一个劲督促我游泳,游得累得不能动了还要跟我讲如何孤身躲避白鲟的偷袭,如何识破二脚的血森林,如何辨别鬼音与圣音。如何在危险来临时寻找岩洞躲避追踪。”
小玉“哎”地叹一口气说,“其实我一点不喜欢听哥哥讲这些,他教这些是为我好,可我多想他能跟我讲讲爸爸妈妈,讲讲他一个人是怎样把我带大的,讲讲他的内心,他的痛苦和快乐,讲讲他喜欢的拉雅姑娘,讲讲——你们。哥他不喜欢讲这些,他除了督促我练功外就是自己练功,他练的满身肌肉,越来越不苟言笑,我问他,豚族与鲟族不是已经和解了么,你怎么还是随时要打仗的样子?他说,二脚比鲟可怕一千倍,我们现在要防备的是二脚,而不是鲟。”
“我知道二脚的可怕,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小玉低头看着自己的尾鳍,轻轻地摇摆着说,“整天跟哥哥练习逃避各种预想的追杀,我真的有点累了。”
阿夕用力点了点头,切身体会道:“阿昕哥哥也是督促我游泳的,每次都要把我逼得累瘫在那里才肯罢休。可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对我好,只是嘴里不说罢了。”阿夕提示小玉道,“你哥哥也一样,是为了你好,只是嘴里不说罢了。”
“哥哥是为了我好,可是”小玉微微一笑说,“阿夕,你还小,你不懂的。”
阿夕摇了摇头,说:“不,我知道的。”阿夕睁大了眼睛肯定地对小玉说,“我知道,你累了。”
小玉笑着蹭了蹭阿夕的脑袋,问:“你哥哥还在柳溪野渡吗?”
阿夕问:“你要找他吗?”
小玉说:“上次见到你们,那么伤心,我自己都哭了,也没顾上和他说话。”
阿夕点点头:“奥,哥哥不去柳溪野渡了,他们现在去莲花湖。”
“莲花湖?”小玉呆了呆。
阿夕问:“怎么,你不知道莲花湖吗?”
小玉说:“知道,太知道了,我们从洪荒泽出来后,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你的哥哥。”
阿夕说:“那好啊,知道了你可以去找他。你是要去找他吗?”
小玉点点头:“我有要紧事跟他讲。”
阿夕笑道:“我知道,你们男豚女豚之间的事总归都是要紧事。”
小玉作势欲打道:“你胡说什么呀?”
阿夕故作惊讶道:“这有什么啦,你们都是大豚了,没关系的。只是,”阿夕撇撇嘴道,“哥哥现在和冉香在一起呢。”
小玉来到了莲花湖。
她没有找到阿昕。她在那里等着,等了很久,太阳落山了,西天挂起一片红霞,她没有等到阿昕。
第二天一早,她依然早早来到这里,她看到太阳升起来了,朝霞漫天,跟昨天傍晚的情形一样,不同的只是太阳一个在往下降,一个在往上升,就像她彼时的心情。
朝阳带来希望。当她听到田田的荷叶上有露珠滚落的声音时,她看到了阿昕。
阿昕的身边除了冉香,还有他的姐姐、妈妈还有阿夕也来了,阿夕看到小玉,就朝她扮着鬼脸。
小玉怪道:“看我不打你,你哥哥昨天根本就没有过来。”
“谁叫哥哥比我还乖,他昨天一直在家里陪妈妈的。”阿夕得意道,“小玉姐姐,我这不是帮你把哥哥请来了么。”
“小玉!”阿昕微笑着游过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她看到阿昕渐游渐近,脸庞在印着柔和的阳光的河水中清澈起来,她笑了,她感到对这张脸有着天生的亲切。
小玉迎向阿昕,阿昕笑着说:“小玉,你怎么也在这里,又想吃莲子了吗?”
小玉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夕抢着说,“她是来找你的。”
小玉点点头,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阿昕问:“有什么事,小玉?”
小玉说道:“阿昕哥哥,我听说,我听我哥说,无泪水将要大爆发了!”
阿昕问:“小玉,你听说的?你哥?你哥听谁说的?”
小玉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说到无泪水,我整个都吓傻了,我就想着赶紧来告诉你们,阿昕哥哥,你懂得比我多,你说该怎么办?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啊。”
阿昕回头看看母亲,阿药在阿璃的搀扶下正在安静地听着远处东林寺晨光中的钟声,一下一下,历数着堕入轮回的一百零八种苦。
阿昕不想惊动母亲,他把小玉拉到一边问:“小玉,你哥哥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你再仔细想想。”
小玉就皱起眉头去想,“呀”她叫了起来说:“是哨子,可能。”
小玉说:“哥哥跟我说去无泪水之前正好是和哨子在一起的。”
阿昕立了起来,“走,去找哨子。”
哨子是豚族最好的侦察员。他反应迅速,机灵果断,并且能够听懂二脚的语言。他经常悄悄出没于各个码头,打探二脚的消息。他对二脚的世界了如指掌。豚类们几乎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哨子不知道的事情。
哨子总是扬扬自得地说,鬼谷子的预言术神奇是神奇,只不过再神奇也只是豚族的预言而已,而我打探的消息,都是精确度极高的既成事实的消息,不可逆转的事实。
豚族依赖于哨子的消息,大家管哨子叫做“博思”,以示尊敬。
阿昕和小玉找到哨子的时候,他正在给几只老豚讲二脚世界的故事。他从来不屑于跟年纪小的豚聊天,只愿意找年长的豚聊,他要告诉那些老豚们,即便你再见多识广你也识不透二脚。他希望用他探到的消息来改变整个豚族对二脚的认识。自从二脚进入无泪水化之后的时代,豚类对二脚几乎只剩下了唯一的感觉,那就是——可怕。至于二脚的生活究竟如何没有豚试图去了解,他们总是觉得离二脚越远越好,只有哨子不这样想,哨子说二脚有句兵法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不去了解对手,就永远不可能战胜对手。
于是他利用一切可能去接近二脚,并且掌握了许多其他豚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信息和情报。
“二脚有一个爱好,他们喜欢把甘泉变成臭水。他们把这个叫做文明。变臭水的能力越强,他们就认为这种文明越先进。所以,文明,——二脚发明的这个古怪的词汇,——它的意思就是爱臭水。”
哨子口沫横飞地向听众作着演讲:“据说,二脚也有一部诗经,像我们的诗经一样,二脚的诗经这样写的:关关鴡鸠,在臭水之沟,所谓伊二脚,宛在更臭水中央。”
小玉轻声问阿昕:“阿昕哥哥,二脚说他们漂亮的女孩子喜欢站在更臭的水中央,她们为什么喜欢站在臭水中央啊?”
阿昕说:“也许他们就喜欢那种恶心的感觉吧。”
哨子又说:“二脚还有一个爱好,他们以观看监狱生活为乐事,知道什么叫监狱吗?就是把你关起来不让你游动的这么一个地方,让你得不到自由,让你整天在尾巴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巡来巡去,难受死你,这就叫监狱。”
哨子故作惊讶地说:“在二脚的监狱里,关满了二脚。”
“他们为什么要自己关自己呀?”小玉大声问起来。哨子和他的听众们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望向小玉,小玉连忙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哨子笑笑回答她说,“因为二脚自私的很,有些二脚喜欢抢夺拐骗其他二脚的东西据为己有,为了维持秩序,不让他们的自私行为过于难看,二脚设置了监狱,把那些他们不喜欢的二脚关在里面,取消他的自由。”
“然后二脚们都来看望关在里面的二脚?”听众们问。
哨子摇头道:“二脚不仅喜欢剥夺自己脚的自由,更以剥夺其他种族自由为乐。他们专门为其他种族建造一个大大的监狱,然后到处捕捉各种物种,像各种鸟啊,各种山兽啊,各种鱼啊,当然还有我们豚,关进这座监狱里面,然后组织成群的二脚来围观,当他们看到关在笼子里的各种物种时,他们,尤其是他们的小孩总会发出让豚寒毛直竖的怪笑声,为了让孩子们发出这种怪笑声,父母甘愿付出金钱作为代价。”
“他们把关其他物种的监狱叫做动物乐园,因为在这里他们能让孩子得到发出怪笑声的无穷乐趣。”
“天啦,要是我给关在这里面,我倒宁可死了。”阿夕心想。
他拱了拱小玉道:“小玉姐姐,你是宁可牺牲呢还是情愿给二脚关在笼子里啊?”
小玉笑道:“你可真会打岔。”她心里也在想着,哨子讲的故事真是不可思议,要不是为了弄清楚无泪水的事情,她倒真想继续听下去。
哨子继续说道:“二脚们还喜欢——”
“哨子,”阿昕大声喊道:“你给我们说说无泪水即将爆发的事情呢。”
哨子看了看阿昕,又看了看阿昕身边的小玉,他对小玉说:“小玉,我跟你哥哥说起过这个事情,你怎么不去问你哥哥?”
小玉说:“哥哥不愿跟我多说什么,他说,他是愬的儿子,就是再猛烈的无泪水爆发他也会坚守家园绝不后退半步。”
哨子叹了口气说:“他跟我也是这么讲。”哨子结束了故事,游到阿昕他们这边说,“我跟他们讲了,我说我听说无泪水要大爆发了,可是他们都无动于衷。”
阿昕问:“消息可靠吗?”
哨子说:“我的消息从来确实。”
“那他们为何没有动静?”
哨子犹豫道:“因为我还无法知道,无泪水爆发区域到底是在上游还是下游。”
阿昕他们无语了。
“探得出消息么?”
哨子摇了摇头说:“要能探得出早探了。”
小玉问:“那不知道上游还是下游我们往哪里去呢?”
哨子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没有豚愿意走。”
阿昕说:“找鬼谷子先生,也许他有办法。”
哨子说:“鬼谷子已经预言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从水文来看:“应该是在上游不远处。”
小玉急道:“那我们赶紧往下游走啊。”
哨子说:“哪里有那么简单,无泪水一旦大规模爆发,整个下游将全部给无泪水笼罩,你往下逃多远都逃不掉,相反,往上游去也许还有机会,迎难而上,泪水密度大,危险性高,但是上游无泪水容易被江水稀释得快,而且往上游去也有可能彻底冲出泪水区。”
顿了一顿,哨子说,“现在没豚动的根本原因是,谁都不知道无泪水会在上游多远的地方爆发,弄不好,你往上游正好游进了无泪水中心,必死无疑。”
阿昕想来想去,觉得哨子的话不无道理,在无法确定无泪水爆发地的情况下根本没法转移。他问哨子:“我们有没有其他办法避开无泪水?”
哨子说:“没有办法,但是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减少我们的损伤,那就是漂上江面洗油澡。”
“无泪水最可怕之处是它污染的水源不能饮用。在不饮用的前提下,它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容易引起皮肤感染,导致全身溃烂,而洗油澡尽管容易导致皮肤过敏,但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止无泪水和皮肤的接触。”哨子说。
阿昕对哨子想出的这个主意十分佩服,他对哨子赞叹道:“你真是豚族的博思!”
在哨子、阿昕的倡议下,豚族开始三三两两浮上江面洗油澡,他们会在江上守候肚子圆滚滚的二脚油轮,然后跟上去,跟在油轮后面,油轮从江上驶过,后面拖着一道长长地闪闪发光的尾迹。豚们就在这条尾迹中向前跟进,在跟进一段距离后,他们的身上便沾满了油,这种感觉很是难受,游动的时候甚至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方向都不好控制,皮肤的呼吸被堵塞了。但是这是哨子想出的能缓解无泪水侵蚀的唯一可靠的办法了。
就在柳溪野渡附近的豚们纷纷收到消息,开始三三两两浮上水面寻找二脚的油轮之时,无泪水大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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